阿夏族军与狼卒伏兵果然爆发了恶战。
战况殊为惨烈,阿夏族军折损近半,大几千的回鹘勇士命丧沙场,但因战术运用得当,又是攻敌所不备,狼卒的伤亡更重,是回鹘儿的两倍有余。一场恶战发生得突兀结束得迅速,如今阿夏族军已经迅速撤走去向不明,估计后面会想办法穿越前线返回国内。
经此一战阿夏族军已经伤员满营、且暴露了行迹,只剩下撤回去一条路可走。
从伤亡数量上去看,当然是阿夏族军凯旋;但换个角度去想,一支插入敌后的精兵重新被人赶回了国,无疑又是狼卒胜出,从这一战来看,不见得就分出了输赢,不过最关键的是阿夏族军明知前方有埋伏竟还真的敢去逆袭强敌,至此一项便足够了,傻是傻到了极点,可是也当真打出了回鹘儿的气概。
便如阿夏对宋阳说过的:如今我们是回鹘人的威风。
打出了回鹘人的凛凛声威,阿夏族军得胜而去!
大战结束后,设伏的狼卒大军化整为零,疯狂追击阿夏族军,可最终还是没能摸到敌人的影子,现在狼卒也拔营而起,继续向西北前进,准备汇入前线,迎击回鹘人的入侵。
……
地图由十余块羊皮拼接而成,铺满了整个地面。地室的面积有限,没有富裕空间了,瓷娃娃就直接坐在地图上,一贯的姿势:双腿蜷起、双手抱膝,下颌搭在膝盖上,目光自图上来回寻梭,入神思索。
烛火摇曳着,地图很大,瓷娃娃很小。
这个时候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,帛夫人与班大人联袂走了进来。
帛夫人面带笑容:“有人正在进入大营,是来找你的。”
瓷娃娃在想着将来的战事,正思索到一个关键地方,闻言只是稍一点头,并没有起身的意思:“请他等一等。”
不等帛夫人回应,班大人就不咸不淡地开口:“等一等?他是能等,我就怕你等不得。”瓷娃娃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,抬头望向老头子,眉头微微蹙起:“怕我会等不得?来得是谁?”
“南理常春侯,宋阳。”班大人打着哈欠报出了一个名号,满脸不以为然。
老头子的口齿不清,瓷娃娃却听得再清楚没有,没什么表情也没太多惊讶,但那双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,以至于刹那里,老眼昏花的班大人觉得地室中的烛火都好像黯淡了下。
瓷娃娃站了起来,稳稳当当走向隔壁寝室,口中平静应道:“我换一件衣服,这就出去迎他。”
等她走进自己的寝室、放下门帘、确定外面的人再看不到自己后,她攥拳、屈膝、用足全身力气猛地一跳,同时笑容霍然绽放……这可是份说不清的快乐。
宋阳在大群沙民的簇拥下走进大营的时候,瓷娃娃远远地迎了出来,她选了那件红色的狼皮长袍,跑得很快,好像一团小小的火焰,可是真等她来到宋阳身边,她就安静了下来,甚至都没去问一句‘你怎么又回来了’,谢孜濯只是身体一转跟随在了宋阳身旁、笑,低着头笑个不停。
倒是班大人,一改平日里冷冰冰的模样,对宋阳笑逐颜开,一副褒奖的神情,反而把宋阳看得浑身不自在,找了个机会小声问老头:“您……没事吧?”
班大人嘿嘿一笑:“一会儿再说!”
沙民本就热情好客,宋阳又是揭穿了假沙主、拯救全族的大恩人,虽然现在是深夜,但少不了有一番盛大的欢迎,从白音到大族的诸多重要人物全都迎了上来,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众人才渐渐散去,宋阳一行总算清静下来,随着白音王一起去往他的王帐详谈。
宋阳这趟回来也没什么正经事,追根究底的原因,就是他觉得让瓷娃娃跟在蛮族军队里去打仗不妥当,说穿了他就是回来陪媳妇的。
王帐中人都算得自己人,落座后虽然没什么正经话题,不过气氛轻松融洽,随口说笑了一阵,班大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,示意有话要说,待其他人全都收声后,老头子望向宋阳:“这一仗打得很好,年轻人能想出这个主意,很不错了。”
白音王也对宋阳点了点头,面色诚恳:“多谢了。”
宋阳眨眼,不明所以,一时间没敢吱声,心里使劲琢磨着:我这是又做什么好事忘留名了?
瓷娃娃比他早回来一阵,了解的情况比他更清楚,从一旁静静开口,对宋阳道:“如你事先所料,这次沙族大军出征,选白音王做了主帅,若能打赢这一仗,沙主大位可定。”
宋阳请沙民出兵来打这一战,不外两个原因,一是报答义兄的情谊,帮回鹘人打出一场大胜仗;另则他在狼卒手上吃了大亏,虽然最终结果还不错,可整队南理使团丧灭、跟随在自己身边的一众同伴排着队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,宋阳什么时候也没吃过这样的大亏,无论如何也要送犬戎单于一场大败来报仇雪耻。
从做出请沙民出兵的决定到现在,他都没去想这一仗会对白音王有什么影响。
不过同样的一件事情,落在正全力以赴帮白音王谋取大位的班大人眼中,就多出了另一重意思。
白音王在沙民中素有‘神眷’威名,沙民语言中没有‘战神’这个词,但在意思上完全是一回事,且白音与大族的第一场恶战,平原互冲面对三倍于己的强敌还能打成平手,白音王的本领有目共睹,所以这次出兵远征,白音王被选为主帅。这倒没什么奇怪,宋阳和瓷娃娃意料之中的事情。
而他俩没想到、或者说根本没去想的是:沙民与狼卒为敌的无数年头里,大小战役打过无数次,但他们没有弓箭不善骑战,大战几乎没赢过一次,否则也不会被犬戎死死压住,藏身于荒原深处辛苦度日。这次如果真能打胜,对沙民而言意义何其重大。身为统帅的白音王必得首功,在大族中的声望也会冲天而起,他们凯旋时便是万众归心时,沙主大位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。
另外,至少现在看上去,这一仗胜算很大,回鹘雄兵本就不弱于狼卒,若二十多万的沙民大军再从背后杀出……只要运气别太差,狼卒这次非得吃个大苦头不可。
再说回班大人,如果按部就班,今天争权明天夺势,想要帮白音王夺下沙主大位倒不是不可能,但胜负难料耗时漫长,这一仗则来得恰到好处。
所以班大人还以为,打这场仗是宋阳特意为白音王夺位寻来的机会、捷径。
宋阳也不傻,瓷娃娃略一提点他就融会贯通,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把功劳向外推,对白音王道:“我能做的仅此而已,算不得什么,真正还要靠你自己。”
说完觉得还不够味道,有煞有介事地补充了句:“好好打,一定得赢,莫辜负了我们这番心意。”
扑哧一声,有个汉人小妞没忍住,笑出了声音……瓷娃娃也不知道怎么搞的,一样的事情如果放在以前或者放在旁人身上,她只会觉得无聊,又怎么可能去笑?可事情落在了宋阳身上,她就真的想笑,怎么忍也忍不住。
白音王对宋阳认真点头,没太在意瓷娃娃的失笑,小媳妇看到夫君回来了,笑是应该的,不笑才不对劲。
“另外我这里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。”宋阳趁热打铁,对白音王说出阿夏的事情,具体原因没有提及,只说想让白音王认下这个义妹。
结果正如宋阳事先担心那样,白音王面露难色,踌躇半晌,最后还是缓缓摇头。
倒不是说沙民不认可草原外的民族,从白音王到普通沙民,对回鹘都没有太多概念,不觉得他们是朋友但也不当他们是外敌。看着宋阳的面子认下个回鹘妹子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,但白音王的情形有些特殊,他是‘神眷武士’。
要说起来,沙族对结拜的认知,倒和回鹘换火芯玉的风俗很有些相似,成为异姓兄弟、兄妹的关键就是两个字:分享。一旦结拜,我的一切都是你的。沙民的结拜仪式隆重,要由祭祀主持,据说天神能听到祈祷,鉴证诺言。
这一来,对白音王来说就有了一重障碍:他受到天神眷顾,获赠神奇力量,若结拜了兄弟姐妹,在沙民眼中他的神眷力量也会被阿夏分走一半。
把神赐的力量分给一个对本族全无贡献、甚至大家谁都不认识的外族人,就算沙民再怎么厚道也会心有不满……不等白音王说完,班大人就先对宋阳摇头:“此事不可行,死了这条心!”
老头子要帮白音王谋大位,不容任何影响。
白音王不能认义妹的理由实在太充足,宋阳连撒泼耍赖的机会都没有,皱着眉摇摇头:“这样的话……此事就先放下吧。”
这个时候瓷娃娃忽然开口,帮着心上人出主意,问白音王:“如果和王妃认作姐妹呢?对你有没有影响?”
沙民一夫一妻制,他们的王妃只有一个,比着其他国家都值钱,瓷娃娃的主意也算退而求其次,认不了大哥就认大姐,白音王摇头道:“这倒是无妨的,她是她我是我,两不相干,全没有问题。”说着,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,又呵呵呵的笑了起来,对宋阳道:“和我妻子结拜没问题,但是没什么意思,你那位朋友若不嫌弃,或者……认下一位干娘呢?母亲那里交给我去说。”
白音王没能给宋阳帮上忙,心中也很有些遗憾,得了瓷娃娃的提醒立刻就想到这个好主意,反正都是亲戚,不过是换了个方式,阿夏拜奉老王母做干娘,也算是白音王的妹妹了,但不同于直接结拜兄妹的,她不会分享‘神力’。宋阳喜道:“老王母能同意?”
白音王也开心得很:“放心,她本就盼着能再有个女儿,包在我身上了!”
麻烦事情解开,皆大欢喜的局面,又闲聊几句宋阳等人告退,但班大人却留在了王帐,待其他人尽数离开,老头子问白音王:“我听说过,认干亲在沙民中不是小事,到时候会有一番盛大仪式吧?”
白音王点头:“祭祀主持,同族观礼,会是一场很大的热闹,风俗一贯如此。”
班大人勉强把眼睛撑大了些:“这么大的场面,老王母就认一个女儿,是不是单薄了些?”
白音王笑了笑:“您指的是宋阳?他帮我无数,让母亲受他做义子我以为是敷衍他了,我有心和他结拜兄弟,不过现在要打仗,至于分担神力什么的……您晓得我是如何当上这个‘神眷武士’的,我自己全不在乎,但是难免会让军心松动,时机不好,我想的是等打赢了这一仗……”
不料话还没说完,班大人就不耐烦摇头,打断:“宋阳的事情,用得着我去担心操心么?就算没人管他,他照样活得好好的,我犯不着在他身上白搭份心思,我说的是谢孜濯。”
班大人的眼睛重新半闭:“那个唤作阿夏的回鹘女子将来是要嫁给大可汗的,小姐的归宿也定了下来,两个女儿共奉干娘,嫁给的则是一对金兰兄弟,算得上亲上亲、喜上喜。”
口中说着吉祥话,但老头子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:瓷娃娃的娘家。
夜已深,荒原寒冷,老头子身体更不如从前,说这话好端端地就咳嗽了起来,好半晌才调匀气息,声音却变得嘶哑了:“宋阳让阿夏和你们结亲,不外是为阿夏谋个身份地位,好相衬大可汗,能高高兴兴地嫁了去。他却没去想想,他身边的谢孜濯,何尝不是燕子坪上的阿夏。”
班大人的说法略有夸张,但也不是全没有道理。
三个未过门妻子,一个公主一个郡主,出身了得地位不同凡响,现在镇西王主掌南理大权,筱拂和初榕也就更加尊贵了。可是反观瓷娃娃这边,相比之下背景实在有些单薄了,说得好听些她是谢门走狗捧在手心上的小姐,说得难听了干脆就是反贼遗孤。
流落荒原的前一段日子,班大人和谢孜濯相处很好,在老头子心里也渐渐把她当成了个晚辈,可惜右丞相权势不再,否则他就直接收下瓷娃娃做个义女,丞相大人的女儿,论起身份地位全不逊于镇西王家的公主郡主。
所以班大人想要再帮瓷娃娃谋个‘厚实身份’。
没有这个身份,班大人也不觉得以后瓷娃娃在燕子坪会抬不起头,但有了沙族公主的身份,会让她心里更平实些吧。
一头羊是赶两头羊也是放,白音王痛快答应,暗中却觉得好笑,觉得汉人实在是麻烦,就欠让他们和沙民一样,全都一夫一妻,就全都老实了。
第九十四章 翻身
返回沙民大营不到两天,宋阳就明白了自己真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子。
一次大规模的远征,队伍分派、后勤保证、辎重运输、各部职责规划、将领的任务分配……大到行军路线的制定小到每个士兵的随身准备,上到天气变化的应对下到每一块宿营地的选择,林林总总无数事情,别说去管,就是稍微听一听宋阳就觉得头大。
打仗可不单单是最后两军碰面的对冲,而是一个大策略下包含着的无数细则,每一条细则都牵扯着无数人命甚至整个远征的成败,宋阳刚刚被白音王邀请着,参加了一次军机会议,从会上下来他一副不胜其扰的样子。
班大人见状不屑:“这就受不了了?等回去了还是跟你老丈人再好好学吧,调遣沙民打仗算是省心的了,要是调运汉家兵马,更有的你烦。”
宋阳还没吱声,跟在他身旁的婉大家就纳闷问道:“都是调兵打仗,有什么差别?”
“差别大了。沙民老实巴交,打仗就是打仗,上下一心同仇敌忾。像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要放到南理去你再试试?”班大人冷哂:“这么大的规模,肯定是多部军马集结成军,各部人马各有各的背景,我是镇西王的旧部你是左丞相的门生,关系错综复杂……做主帅的心里也少不了一本账,要照顾嫡系、淡着等闲角色、对对头自然也会有个说法,至于那些不能得罪的将领更得好好维护。”
大功之战由谁来打、有油水的城池谁去攻、没太多功勋且辛苦跑腿的任务委派谁、真要迫不得已需要炮灰送死时选哪个倒霉蛋……既然是打仗,大军中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角色,所有这些都要由主帅分派,本应任人唯贤、只有打胜仗才是唯一标准的事情,被掺进来无数人情关系后一下子就变得复杂万分了。甚至大军还未动,主帅心中就已经分派好了麾下个个将领的功劳……
不用班大人再仔细解说,宋阳就摇头笑道:“这种事情我真心做不来,我倒宁愿当个阵前卒。”
班大人的话小婉听得似懂非懂,但也能大概明白这其中的麻烦,由此对宋阳的想法大大赞同,点这着头瓮声道:“不错,拿着刀子砍人最省心不过,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还是你们去想吧。”
要知道当初在花海遭遇黑沙暴、情形万分紧急时小婉可是用腰带把班大人绑缚在身上的,所以老头子对小婉的态度,比起宋阳强得多,他本打算再板起脸继续教训宋阳,但是听小婉一插口,老头子呵呵地笑了几声,不再说什么,溜溜达达地走了。
大营中一片忙碌,虽然最后的出征命令还未传下,不过沙民全族都已得知大战将至,或许是蛮族特有的狂放和野性所至,营地中的气氛非但没有‘征战几人能回’的压抑,反而热烈欢腾。
有关出征的准备也在忙碌进行着,长官按照名册逐家逐户去确认士兵、分发武器,大批劳力在调运军需、装车辎重……而最最让宋阳惊讶的是,来到沙民大营的这两天里,他看到得最多的居然是:婚礼。
所有青壮都会参加的战争,即将上阵的毛头小伙抓紧时间向心上人去示爱,而一向对女儿管教严格的沙族父母却一反常态,并不去驱赶阻拦,就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,甚至在女儿有些犹豫的时候,家长还会主动去劝一劝,只要自家女儿一点头,一对年轻人便会立刻举行婚礼。
从未见过这么简单的婚礼,没有彩聘没有嫁妆也没有酒席宴请,只有一个祭祀念诵一段祝福,然后至亲好友围在一起拉开嗓子唱上一段喜庆调,跟着是新郎揽着自己心爱的胖新娘入洞房了……其他人则在一阵欢呼中散去,继续去忙碌出征前的劳务。
随处可见的婚礼,不到深夜几乎不会停歇、此起彼伏的祝福调子,无数的青年男女走入临时的新房,不久之后新婚的丈夫就要手执兵戈踏上征程,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回来,但可以预见的是,十个月后,来年秋高气爽时,这沙民大族中将会有数不清的新生命在神祇的赐福中呱呱坠地,血脉还将延续,种族继续繁衍、开枝散叶,一切一切都不会改变。
出征前的婚礼,沙民自古以来的习俗。
而战前交媾是汉人的兵家大忌,当初沙主在统一全族后听从汉人手下的建议,已经废除了这个风俗,如今白音王入主,又把它重拾了起来。
越是欢腾快乐,就越是苍凉唏嘘吧。宋阳在营地里转了转,无论哪家正在行礼的亲眷见了他都会热情满满地把他拉进队伍,请他一起观礼,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跟着一起大笑欢唱,可过不多久心里就堵得慌了,默默叹口气,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帐篷。
沙族给宋阳安排的住处颇为宽敞,和他一起回来的罗冠、南荣等人都住在一起,一般没什么事情他们也不会出去。
帐中罗冠席地而坐,手捏碳条在羊皮上画太阳,宋阳不打扰他,从身边绕过下到地室去找其他人聊天,可稍稍有些意外的是大伙都不在,想来都跑到外面观喜礼看热闹去了吧。
宋阳百无聊赖,又爬上来蹲在罗冠身边看他画太阳,越看越觉得罗冠画得不圆。
大宗师也不搭理他,画上一会儿、放下碳条又拿起自己的长弓,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,过了片刻又重新捏起碳条,接着画……
当初罗冠被白音人扔进裂谷的时候,他的弓也一起被丢了下去,大宗师这才得以保存自己的顺手兵刃,可惜的是那把‘春衫’宝刀不见了,许多事情真的没法解释,又或许冥冥中真有定数,一对雌雄宝刀,断碎不久后,春衫也随之而去了。
过去好半晌,罗冠终于扔掉了碳条,宋阳没话找话:“悟得怎样?”后者擦着手上的碳渍摇头道:“不怎么样,以前画贯了毛笔,换成碳条没感觉了,白忙活。”
罗冠的眼睛尖得很,说着话抬头一看就发觉宋阳的神情有异,恰巧此时帐外近处又有一阵欢喜调子和送给新人成礼的欢呼声响起,宋阳的目光更为之一黯,大宗师也就明白他为何沮丧了:“无端把沙民卷入一场大战,现在又不落忍了?”
“的确,心里不是个滋味。”宋阳点头承认。
没想到罗冠全没有开解或劝慰的意思,反而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:“你居然会为这种事别扭?我还道有人白白帮你打仗,你只会高兴得做梦都笑出声音!”正揶揄着,外面脚步声响起,帐帘一挑瓷娃娃走了进来,插口笑问:“在说什么事情,聊得这么开心?”
罗冠站起身应道:“你家常春侯,在心疼外面的沙民大军!”笑归笑,但大宗师识趣得很,应答后又甩下一句:“我出去转转。”背起双手迈着四方步走了,把偌大地方都留给小两口。
大宗师走了,瓷娃娃又笑了起来,抱膝坐在对面眸子晶亮望着宋阳:“真的?你在心疼沙民?”
被一大一小揪住话茬,宋阳烦的不行,不过对瓷娃娃,他比着对大宗师的时候可横多了,瞪起眼睛:“再笑,睡了你啊!”
谢孜濯更乐不可支,才不把宋阳的无赖话当回事,笑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:“你这个人,在想事情的时候有个小毛病,不管什么事情,你总是从自己这边想……其实也不能算是毛病,但总这样偶尔难免有想不开的时候。”
“最简单的,就说这次你请沙民出兵,”瓷娃娃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但她望着宋阳时的目光始终明亮,一贯如此:“从你这边来想是为了帮回鹘,自然就给白音王添了个大麻烦,可在白音王看来呢?他谢你还来不及,你给他找来的这场大战,其实是给他帮了个大忙,是助他统一沙民大族的捷径。一模一样的道理,你觉得这场大战会让沙民死伤无数,是以心中不忍;不过于沙民而言,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?从未有过的好机会。”
“机会?怎么说?”宋阳挪动屁股,紧紧挨着瓷娃娃坐了下来,随手拉住她的一只手,指尖冰凉,瓷娃娃的小手好像就从未暖和起来过。
“单独作战,沙民绝不是狼卒的对手,多少年里数不清的大战,每次都是沙民惨败,死在狼卒刀下的族人不计其数,到现在沙民几乎连报仇的希望都不存,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,有回鹘大军参与其中,沙民胜算也随之大增,你以为,这样一个报仇的大好时机摆在眼前,以他们的性情,如果就这么放过了他们会快活么?而且……说这一战是个‘好机会’并不完全指报仇,还有另一重关键。”
瓷娃娃稍作停顿,轻轻地喘息了几下。因为她懂得兵法,且见地不俗、脑筋清楚,白音王虽然没敢直接让她领兵做令,但一有难事都会来征询她和班大人的意见。瓷娃娃也不负所托,着实说出了些有用的东西,由此白音王对她也就更加倚重了,最近几天她都每日每夜地思索着、忙碌着,到现在已经疲劳得很了。
调整呼吸后,瓷娃娃再度开口,语气咬得很重:“若能大胜,则沙族脱困,这很可能成他们的翻身一战。”
宋阳吓了一跳,诧异笑道:“听你的意思,这一仗要是打赢了犬戎就完了?这……夸张了点吧?”
瓷娃娃也笑了:“哪有这样的好事!但要是大胜,大家或许就要重新画一画边境线了!”
她两次提到‘大胜’,不由得宋阳不重视,问:“大胜是什么意思?”
回鹘和犬戎历史差不多,都是在百多年前完成了自己家中的统一,而后两国打打和和就从未消停过,其间也有过几次大战,每次大战的过程都如出一辙:
甲方强势而来,乙方奋起应战,纠缠一阵之后,劣势一方便不再死守苦战,开始缓缓向后方撤退,虽然暂时让出了阵地,但有生力量得以保存,国内的援兵也开始调动,集结重兵以图后复;优势一方向前推进,暂时得到胜果可是却难以保持太久,一是要考虑对方反攻回来能否抵挡得住、死拼值不值得,而更可虑的是中土世上不止大漠和草原两座国家,在他们身后还有东土汉家和高原密宗,回鹘也好犬戎也好,真要陷入消耗战,谁都拖不起。得胜方基本不会再贪心冒进,教训过敌人也就算了,收回大军派出使节去谈判。
所以两国之间的恶战,能分出胜负,却谈不上成败,打上一阵就不了了之,每次大战后的伤亡不可谓不惨重,不过大家戍边大军主力仍在,从未有过被彻底消灭的时候。
宋阳不学无术,连上一位草原单于的谥号都不知道,更毋论回鹘与犬戎两国间百多年的战史。
不过宋阳的脑筋还算清楚,听瓷娃娃解说过概况后他就大概明白了:“你说的大胜,彻底击溃犬戎现在投入战场的重兵?”
“以前回鹘和犬戎总是纠缠不清,关键之一就是前线主力得以保存,今天撤了、明天重整、后天再回来,用软刀子去磨,劣势一方把优势一方的强袭猛进拖成旷日持久的攻坚战,这一仗就算打和了,大家都把这一招用得烂熟。”说起打仗事情,不知不觉里谢孜濯郑重了许多,认真点头:“但这一次,沙民从背后杀出来,两线夹击不仅要打败对方,还要让前线上的狼卒退无可退、尽量多杀敌人,真正击溃他们。真正抹掉犬戎在布置在前线的大军。”
“真要能打成我说的样子,就算犬戎强盛,也会让它疼上好一阵子,西面的一支军队没了,草原南面还有大燕虎视眈眈,不容得单于不低头了。”瓷娃娃重复最先的说法:“若能大胜,这大片的疆域就不再是狼卒的控制范围了,沙民秣马厉兵……固然是为了向你报恩,但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?你要晓得,这是沙民的翻身之战。”
“他们对你知恩图报,我就想竭尽所能,助他们去夺下个出头之日。”说着,瓷娃娃稍稍倾斜,把自己靠在了宋阳身上,螓首搭于宋阳肩膀,双目闭合喃喃嘟囔了一个字:“困。”
第九十五章 吉日
瓷娃娃很累,可她睡不着,身体虚弱之人困倦时会心慌气短、精神涣散身体倦怠,却偏偏还难以入睡……闭着眼睛在宋阳肩头枕了一会儿,瓷娃娃的唇角翘翘,露出了一个笑容:“要说起来,我们还得谢谢燕顶,没有他,真就打不了这一仗了。”
沙民远征,整军备战这些繁杂事情姑且不论,另外还有两个真正的大麻烦:
一是物资奇缺,最简单的例子,沙民的帐篷无法御寒,大军在宿营时要挖掘地岤御寒,可现在已经进入寒冬时节,地面冻得比铁还硬,想要挖开谈何容易?想要顺利行军除非能有大量的厚裘、木炭、火油等取暖御寒之物,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对贫瘠沙族而言,一直都最珍贵的宝贝。
说穿了,以沙民的财力物力根本都支持不了一次远征。但巧合的是,在白音回归大族之前,那位假沙主也在筹备着一场大军远征,假沙主背后有国师支持,燕顶身后则是富饶大燕,诸般战备物资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启运,一点点汇聚到沙民营地,最终聚沙成塔,若非托了燕顶的福,沙民就算再怎么想出去打这一仗也动不了,只能老老实实窝在家里。
不过远征的第二重麻烦,国师就帮不上忙了,非得要靠族中统帅和将领的心思才能解决……以前谢孜濯就向宋阳提到过的:针对沙民,犬戎不可能全无防备。平时沙民在荒原深处自己怎么折腾都无所谓,可一旦大军有所行动,跨入狼卒的警戒范围,犬戎常备的、那支专门用于制衡沙民的大军就会行动起来。
牧族轻易不会踏足荒原,但莽莽荒原中,或许某只雅丹峰顶、或许某片地皮深处就藏了人家的哨站,不用想也知道,犬戎一定会对荒原有所监视。
如何能让大军瞒过或骗过监视,真正让沙民投入回鹘与犬戎的前线大战、从容发挥战力,这道题目难解得很……
瓷娃娃絮絮叨叨,越说声音越小、越说身体越软,终于还是在倚在宋阳的怀中沉沉睡了过去。
直到天色擦黑,瓷娃娃仍在沉睡,宋阳就稳稳当当地坐着,大半个下午都没稍动过,心里琢磨着练好武功果然用处多多,一般人想保持一个姿势坐上几个小时怕还真有点难度了。这个时候外面脚步声响起,齐尚等一大群人回来,本来安安静静的帐篷转眼变得喧嚣吵闹,宋阳一时阻止不及,瓷娃娃被吵醒了。
目光从迷茫变到清晰,瓷娃娃缓起精神,先对宋阳歉意一笑,跟着望向帛夫人:“如何?”
宋阳这才明白他们不是出去玩,而是替谢孜濯做事去了,转头望向瓷娃娃,目光疑问。
“大族以前那些汉人来路蹊跷,我请帛夫人帮忙去看看。”谢孜濯应道。
最初来到沙族的那群汉人并非国师弟子,到来之后就尽心尽力帮沙主统一大族,无论目的和来历都颇有可疑,瓷娃娃早就想去查一查他们的来路,说穿了就是盗墓吧。此事与眼前的远征并没太多关联,不过瓷娃娃做事仔细,明知有可疑就应该去查一查,哪怕什么都查不出至少也不存损失,但万一查出些什么,说不定就会影响大局。
沙民对亡者尸体异常重视,有专人看守墓地,想要去盗掘那些汉人的坟墓也不是件容易事,前阵子帛夫人自己没太多把握,如今七上八下也随着宋阳一起抵达,众多好手凑到一起,人多了胆子自然也就大了,今天一早大伙就结队跑出去挖坟了。
那些人最晚的也死了有十年光景,埋在土中早都化作枯骨,完全看不出什么。至于随葬品,齐尚巴夏这些最专业的盗墓贼找了好一阵子,莫说能标明身份的东西,就连一件带有显著汉境特征之物都没能找到。另外,等挖开坟墓他们才发现,这些坟墓已经被人翻过一次了。
事情很好猜,盗墓这种事情沙民是一定不会做的,捷足先登者没有别人,只可能是那个冒充沙主的国师弟子。
三言两语说过盗墓经过,瓷娃娃眉头皱起:“这么说,便是没有发现了?”国师弟子抢先了他们一步,就算随葬品中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早都会被人家拿去、这会早都送到国师身边去了。
不料帛夫人却摇摇头,但还不等她说话,一旁的齐尚就再也忍不住,抢着开口笑道:“也不是一无所获,总算谢大人保佑,让咱们没白跑这一趟。”
他说话的同时,帛夫人从挎囊中掏出了一只由锦帕包裹的东西。不用问,帕子是帛夫人的,与别家女子的帕子上绣只燕儿、纹几朵花儿不同,帛夫人的帕子上居然绣着一只大白鹅,看上去有点可笑。
齐尚从表情到声音全都变得神秘兮兮:“这件东西咱们可都不认识,但是不打紧,我们知道就在这沙民营地中,一定会有人认识!”一边说着,一边笑嘻嘻地望向宋阳。
宋阳看得懂他的目光,笑着应道:“你说的那个人是我?你怎就肯定我会识得?”
“您老肯定识得它,您老没有不识得它的道理。”齐尚的回答云山雾罩,帛夫人懒得陪他一起卖关子,一手托着包裹另一只手五指翻翻打开帕子,露出了其中之物,宋阳一见之下,目光陡然变得万分诧异,笑容也随之僵硬,真正大吃了一惊!
是一串戴于手腕的珠链,颜色鲜艳夺目,由金丝将金珠银珠木头珠混杂着穿成一串,五彩斑斓,耀目足以但却谈不上太多美感,全无汉人饰物的精细做工,任谁都能看得出,此物绝非出自汉境。
真就如齐尚所说,别人都能不识得此物,唯独宋阳没有不认识它的道理……因为在他的手腕上,现在就带着一串一模一样的珠链。
当年在京城郊外、明日山庄,宋阳遇到这世上唯一的同类时,苏杭送了他一串珠链,用作联络时给姥姥看的信物,苏杭曾明言,那串链子是她上次远航时从一座岛上的土人处得来的。
苏杭亲手给他绑好的珠链,宋阳始终就不曾摘下过,跟在他身边的人都见过。事情倒是不难理解,珠链并非汉境工艺,先去盗墓的国师弟子只当它是沙民的小玩意,不觉得有什么奇特;但七上八下等人一见到它就想到宋阳也有件差不多的饰物,这才将其取出、带回来。
宋阳接过帛夫人手中的珠链,和自己这串仔细比对,从做工到材质再到颜色排列不存有丝毫差别,干脆就是如出一辙。
可这一来就更让人想不通了,一对珠链,第一串来自东海深处,另一串却出自极北荒原,就算宋阳是个神仙,一时半会儿也别想找出合理的解释。
宋阳解释过自己珠链的来历,果然,所有人都显出稀奇神色,这根本就不是能靠聪明脑筋解开的谜题,眼下也休想谈论出什么结果,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追查,帛夫人也不将其取回,就交由宋阳收好,此时正是晚饭时分,现在他们已经不再跟沙民一起吃大灶,自有小狗专门负责给大伙做饭,众人一起张罗着热热闹闹吃过晚饭,各自散去休息。
瓷娃娃却不得闲,继续去研究她的军务,与旁人不同的,深夜时她觉得自己的脑筋更加清楚,宋阳不去劝阻,就坐在一旁静静相陪,这两晚都是如此,反正以他的修为和体质,行功一个大周天,足以补回几个晚上不睡觉。
而这一次,当夜深人静时,瓷娃娃忽然问他:“苏杭还会回来么?”声音很轻,瓷娃娃未抬头,目光仍注视在巨大的地图上。
对那位明日山庄的主人,于一品擂后当着千万燕人面前、朗声告诉景泰‘我喜欢宋阳’的苏杭,谢孜濯早有耳闻了,只是和小捕、初榕她们一样,以前她从不去问。
宋阳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哦。”瓷娃娃应了一声,沉默片刻,抬头望向宋阳: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……
再三天过去,沙民大营中终于有了动静,一道道军令流水一般从王帐中传出,铿锵号角响彻天地,战士们装束整齐赶到集合地点,与之前迟迟不动兵截然相反的,待真正开拔的命令传下,所有人的行动迅速,每一支集结完毕的队伍都立刻启程,站在高处放眼望去,一支支沙民雄兵从大营各处游弋而出,不断汇聚,最终凝聚成浩浩?br 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