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行报表审计在控制洗钱方面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。虽然洗钱在会计报表中不易显示,但洗钱行为一般不计成本、不顾常规,核算中纰漏会比较明显。注会会依据职业敏锐性,发现银行由于洗钱而产生报表重大漏报、错报的痕迹。这就是为什么公众相信其审计结果,一旦与其原有的廉洁期望产生差距,人们会迁怒于会计师,追问他们在哪里,并且最严重的是:监管当局有可能要求会计师承担刑事责任。
傅南德从面相上看就是那种执拗到百折不弯的人,四十多岁的他,有东方人中少见的鹰钩鼻,脸上轮廓分明,似乎显示着某种倔强的意味。薄唇嘴角经常向下,容易面无表情,能让人感到严谨又严厉的工作作风。
当然,身为长辈,对我这样‘年轻有为’的合作伙伴,还是带了十二分的敬重。笑容也变得和蔼可亲。
“廖经理,”他与我握手,力度适中,显示着某种暗藏的决心,“没想到你这么年轻。”
我也笑着答回,“傅先生资历高深,一定是身经百战、经验丰富。希望我们合作愉快。”
双双坐下,商量审计从何时、何方业务入手。
从成立之初,金盛的部分业务就处于无政府状态。这个无政府指的是:没有规范、定期的监管部门审计,也是因为跨越国境经营,有法律环境的差异、道德的不同。这些都成为从业人员的一大困惑,在银行内部管理上也经历了东方西方文化的冲突。混业经营,如网络银行、信用卡、电脑自动转账清算系统的发展,银行业务性质的辨别根本无据可循。
傅南德浏览过审计报表的简报,毫不隐晦地向我开口,“现在洗钱已是仅次于外汇交易和赌博的第三大服务行业,但你也明白:银行审计本身有很大局限性。因为所有的资料都由银行提供,我们只是表面上按程序操作,很难发现问题。这一点,需要我们相互信任,完全的配合。”
我点点头,“傅先生放心,我们一定会全力配合。金盛一直遵守巴塞尔原则,对客户身份识别、汇款、财务记录、洗钱调查报告等都有相关内控。不知道你们这次着重要哪方面数据?”
他示意他的助手,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谈,小伙子和安立东一般的年纪,估计资历尚浅,师傅带他来经手外资银行,以此来进行不一般的历练。
他看看我们,递给我一张报表。
五十四 惊观石出1
“以下数据前期我们提出由金盛提供,这些都是我们比较关注的交易档案:账户开户记录;最近几年会计总账;最近几年会计分户账;至少3年会计报表;当年的原始传票。”
我的目光转向安立东,“我们提供了吗?”
他点头,“所有能找到的,都已提供。”
已笃定沉默的傅南德,却突然开口,“可能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,廖经理,”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我,“我们发现了一个问题:金盛提供的交易记录并不全面。从去年开始,与多家公司的投资交易报表都没有向我们出示,”他犀利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暗示,薄唇吐出的字句却让我突然如畏寒般开始冷战,“我希望这些数据,只是你们出于某些客观原因,暂时不方便提供。但不管是何种原因,从下周我们开始正式审计时,能为我们准备充分。”
银行会计报表必须永久性保存。如果被审计银行在短期内销毁账表,会计系统不能提供适当审计轨迹或充分证据,不仅说明了其经营管理混乱,而且意味着其可能发生违法行为。对可疑的交易活动,注会除了采取实质性测试外,还可以通过银行间函证、其它替代程序取得证据。
但配合审计的前提是:我们必须要提供这些数据。
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为什么不能提供数据。安立东的目光似有躲闪,而一丝莫名的警觉在我的心里亮起了红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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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及助手离开,我回到办公室,心中却开始忐忑不安。傅南德的职业经验,让他说话很有水准。明明是金盛有问题的事,他却给我们留足了脸面。这种审计与被审计的关系,有时深究起来就像警察抓小偷,因证据不足暂时放马,那是客气。
要解决这种尴尬也不难,关键问题是——必须下周一提供数据,否则即有销毁账表嫌疑。这个后果,不是金盛能够轻松承担的。
直拨林可汗的电话,向他汇报了这件事。
“ecis,”他表现出非同小可的谨慎,“你来我办公室面谈。”
收拾文案,走出办公室的门,目光不经意间与故作淡然的安立东双眸对上。只一瞬间,他就落落地别开脸去,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
女人都相信直觉,而我更相信。这么多年,很多事都是借由直觉得知的,这是本能也是天分。所有审计数据,安立东是一手资料的提供人。那些缺失未提供的资料,是出于他个人的选择,还是来自管理上层的压力?
当下心里漾起莫名的古怪,但心急向老总汇报,也未作其他深想。
见到林可汗,他似乎听我二三言,对问题的症结所在已然得出轮廓。
“天成指出的都是哪些企业的数据?”
“这几天我不在,都是我手下人经手。不过,他们应该有清单。”
“ecis,”林可汗的蓝色眼珠因忧郁蒙上些许水雾,“你有没有发现事情有些不正常?”
何止是不正常?简直是可疑。我看着他,将心中的疑虑据实以告,“我觉得这件事背后不简单。一个月前,我们还曾谈过金盛业务的品质良莠不分,结果一个月后,相关的审计来势汹汹。一则,北京外资行相当多,但目前还没有听说对其他同行有相应举措,这件事象是算准了针对金盛来,我觉得监管上层一定意有所指,而且不知是哪家企业行为不端引起了重视;二则,我认为傅南德说大量数据缺失,其实可能并没有那么大的面积。我曾经捋顺过之前的业务,很多公司和我们的往来都是打了政策的擦边球,如果遇上规范审计,不一定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。我们内部一定有人拉了这些企业做陪衬,意在掩盖那最终最隐蔽的暗箱业务……”
原本口若悬河地分析,却突然不自觉地住口,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,已经让我无法再继续——巨丰,一定是巨丰。
我有直觉就是它,从他前几日大规模地要与金盛展开正大光明的电子化合作,而且金盛与他有6o的业务往来,金额上巨大,却偏偏要拉不合规的其他企业分散审计注意力。这点小伎俩,撞到我的手里,那是小儿科。
可是被更大的无助和恐慌笼罩——我在其中,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,但那又怎样?我的立场在哪里?我会坚持自己的职业操守,将想到的这一切问题,对林可汗和盘托出?
五十四 惊观石出2
察觉到我突然地停顿,林可汗温和地看我一眼,“ecis,不用那么紧张。”
“你说的情况,我会尽快报告白总,”他翻看我手中的报表资料,斩钉截铁地下着决定,“所有天成认为可疑的企业,都追根溯源地去查。涉及到哪个部门,如果对方不肯提供真实档案资料,你都来告诉我。”
“我一定支持你。
他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都告诉我:我不是孤立无援的。可是为何他越给我信心,我却越来越没有信心。心在矛盾又痛苦地斗争着,有须臾坚强、须臾懦弱的灰暗转变。林可汗忧虑中有轻松的幽默,不象我,他根本不知未知的敌人是谁,可是我知道。
我明明知道对方是谁,也知道如果步步为营、稳扎稳打地下去,会是怎样的结局,但是我依然不能逃避。我真的要谢谢那些将我推举到这个位置上的人,这样的举贤不避亲真是惨绝人寰的折磨与蹂躏。
这是一个女人事业与爱情斗争的高峰——绝对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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巨丰要上市、要集团化、合法化,而且已初见雏形。每一个由黑到白的企业,都历经了残酷的牺牲,那些东西我不会写在这里。但是显而易见的是:它即将破茧而出,飞得更高更远,前景浩瀚无边。而现在,审计上出现一点点口实,就会导致其全盘皆输。
我做什么,可以指引它飞向正确的方向;做什么可以催发破茧的勇气,而不是将其扼杀在摇篮?
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,那些都来自我对自己最爱的男人的臆想。他没有否认,不代表就承认了我内心所想的一切,我从遇见他那天开始,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,去证明他真的无恶不作、罪不可赦。
除了在泽西惹祸上身的空难,没有别的黑暗之实让我浮想联翩。
深深坐在办公桌后的靠背椅里,恨不能把自己的身躯化成小小一粒尘土,就这样埋进去沉睡,永远不要再醒来。因为所有心思斗争的权衡,都对自己很没有说服力。
左右皆可,进退两难。
有人敲门,说声请进,是安立东。
“有事?”我看他一眼,纹丝不动,闭眼轻按太阳|岤。
“嗯。”
我睁开眼睛,淡然看他一眼,他的目光赫赫有神,的确有事。坐正一伸手示意,“请坐。”
对面的年轻人是我的得力干将,我一直在这样说服自己,没有根据的怀疑是不道德的,所谓用人不疑、疑人不用。虽然我对他出示不完备数据的做法颇有疑义,但并不代表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对他不信任。
“经理,您一定想知道——为什么很多企业的数据我都没有向天成提供。”
我目光直视,直达他双眉之间,他坦诚的表情让我几乎不做它想,“你说。”
他目光落在手中的几张文件上,递上来给我。
“是什么?”我狐疑地接过,是来自档案部的复印件。他想告诉我什么?
“2oo5年7月3日,凯美雷集团北京分公司在银行存现8oo万,通过金盛现金业务部用于外贸交易外汇兑换。但最终事实是——8oo万挂在金盛帐户上第二天,之后被迅速转移到7个新近开立的子帐户,一周后7个帐户全部完成转账并销户,”他顿住,仔细审视着我愈发难看的神色,“当时的经手主管,是您。”
我阴暗的目光倏忽转至他白皙的脸上,声音带着自己尚不可自制的颤抖本能,“怎么会?”
这是明显的洗钱方式,将现金转化成合法收入转至其他帐户,可是我,低头仔细看看档案复印件——真的是我的签名,我做的。
“第二个案子,2oo5年9月15日,盛元集团将来历不明的13oo万汇入金盛,当时未对资金来源做任何审查,直接将之用于当年金盛开办的海外理财业务,帮助其购买了英国的海滨房产,但在报表中却混淆概念,简单地以投资标注。如果追根溯源,购买的实际房产价格高出市场价3o……”
我凛眉看手中文案,果不其然,高级主管有审核权限,这单虽然不是我谈的,但那个签名却是我的。
这该怎么解释?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?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洗钱竟然如此容易,一举手、一投足,黑局已定。
而我又能追问谁?体制需要人买单,公司的方针如何,成员只有无条件执行。那年开展的业务,内部管理混乱,银行完全以协助高端客户追逐最大利益为根本导向,根本没有防范洗钱的概念。
后面还有几页,但我根本就看不下去了。因为结论很明显——这些数据递上去,金盛审计结果必定崩溃无疑。我总领这个项目,但知法犯法却是首当其冲。
看着我越来越阴暗的神情,安立东轻轻叫了声,“廖姐。”
五十四 惊观石出3
这小子倒真用心,这么详尽的过往记录都能找得到,我休假那几天,他可真不是一般地累。当下从惴惴不安的心绪中解脱出来,对他温和一笑,“立东,辛苦你了。”
“廖姐,现在的问题是——我们怎么办?”他的神色略显担忧,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了:如果审计证据确凿,认定有洗钱之实,我定要引咎辞职无疑。
我可以离开这里吗?带着这莫名的嫌疑,为高层的阴暗决策买单?还是与某些不知名的势力同流合污,隐瞒事实和数据,避重就轻,与天成斡旋?
突然觉得心绪疲惫:职场如战场,某些时刻即是如此。不管你曾有多强,那些沾沾自喜只会让你放松警惕,一不留神摔下深深的陷阱。
“立东,谢谢你提醒我,”我站起身来,脑海中再次浮现“toorro is another day”这句话,“把其他天成要的数据备齐,至于最终决定,我需要好好想想。”
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,我坐回宽大的椅子,全身无力地瘫软。我是一个女人,一个真正的女人,只有这种时候,我才发现我不是自己想像中那般春风得意,那般强势。如果天龙还在我身边,我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发封邮件过去,告诉他我的困惑和忧虑,我的不安与矛盾,但是我怎么再以亲密的距离对他说这些事?
如果是他,他一定会以正直的立场,坚定地成为我的后盾,告诉我:有他在,我什么都不用怕。他会支持我直面问题,而不会怯懦地回避。他会涉足危险,将我抛向安全的那一边,然后让我静静看着他奋战,我只需要在心里记住他拼搏的影子,为那个影子感动,为他心碎就好。
如果是唐博丰,情况可能会有很大不同。他会怎么想?他向来巴不得我比他黑,巴不得我行事比他更‘阴险’,仿佛如此我就有了与他比肩奋进的动力,或失了对他鄙夷痛骂的资本。我对他讲这些事,不会收到如天龙般的预期效果,因为他对我辞职离开金盛,定是求之不得。
心好累,短短几个小时,感觉像过了又一个十年那么漫长。树欲静而风不止,这就是人在高处的弊端。小小几个案子,恰到好处地拿捏住我正气盎然的神经,动弹不得。
临近下班,他的电话又来,轻轻按下通话键,放在耳边。
“不要加班啊,”语气意似威胁,毋宁说是哄骗,“乖乖来找我,我有礼物送你。”
礼物?现在送我什么礼物,也比不上散我心头乌云让我欣喜。语气浅浅淡淡无精打采,“你在哪儿?”
“心情不好啊?”他敏感地听出来,“不想开车,我让权涛去接你。”
“算了,”我轻轻地拒绝。
到地下车库取了车,现在才知道所有人的眼都是很势利的。自从我开了benz s1k进这个车库,引来了1oo的回头率。早知道我觉不要这么招摇的车,连车库的停车员,对我进出都毕恭毕敬地行礼。
这可是那么多年,我开福克斯的时候,从未有过的礼遇哦。
但下午的满心乌云,实在让我对这辆爱不释手的车爱不起来。如此招摇过市,绝非长久之福。可不是,自打开了这车,三个小时后,祸即至。
按他说的地址,走到东单,这是北京金街,市区最繁华的所在。从一个外立面装饰富丽堂皇的小区门口进去,径直开入地下车库,坐电梯到达地面,接到他的电话。
“b栋18楼18o6,上来找我。”
玩什么?搞特工接头的?这么神秘!本来没有好声气,更是鞋子踩得踏踏响,飞奔b栋而去。整个小区也没几座楼,这样的楼盘占尽地利人气,物以稀为贵,一定又是天价吧?
一梯两户,到达后按门铃。他应着声给我开门。
门一开,就是热烈的拥吻,令人窒息又让人痛恨失去自主权的那种,让你天旋地转找不到北,还没有回过神来,已被他抱着扔上沙发。
不痛,但也出口惊呼,哎呀痛叫着的时候,人家已经拿了一双拖鞋,专程过来为你换。
站起来环顾左右,1oo多平的样子,大概3个房间,客厅陈设简单朴素,家具淡雅素净,还有的房间空无一物,一看已置办有一段时间,却没有人居住。
“来这儿干嘛?”我疑惑地问,又打量了一下四周,这里是干什么用的?
他走来,掌中现出一把钥匙,我低头看了,目光突然惊异起来。
他要干嘛?难道?
“这是你的房子,产权也过户到你名下。它是你的。”他轻轻地把钥匙交到我手里,站在我面前,一脸平静。
我怔怔地看着他:他总是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。昨晚我流浪的时候,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房子,不是天龙的,不是他的,是我自己的。受伤了可以回来,不高兴了可以回来,赌气了可以回来,不爱见谁就躲起来。他怎么会知道我这个想法?百感交集和着激动的泪水,我哭着笑了,又深深捶打他的胸膛,“你这个混蛋!你干嘛送我这个!这样就能收买我吗?啊?”
他将咿唔哽咽着的我拥入怀中,气息甜蜜而又热烈,“我可不想让我的女人流落街头,有这一次还不够?以后如果再离家出走,记得来这里。如果你是在这儿,如果不想看见我,我保证让你清净,决不来打扰你。”
五十四 惊观石出4
厨房里有送来的超市净菜,土豆、青椒、鸡翅,俱是原始农产品。不会吧,他要我来做?立即转身,用目光回望他。
“你是主,我是客,怎么招待我一顿饭还这么小气?”他气定神闲地坐上沙发,双臂在其上放得惬意悠然,翘着二郎腿晃荡,极为放肆。
悻悻地转身回厨房,四处逡巡连件围裙也无,这种职业套装怎么下厨?
气冲冲地走出去,目光如炬狠狠盯住那无所事事的男人,“你,过来帮我!”
还真是可笑,五大三粗的他过来,还真是肯帮忙。把各种包装拆卸得乱七八糟,而后还冲我得意笑笑。
一个衬衣笔挺的男人和一个西裙紧裹的女人,厮磨在如火如荼的厨房,这样的场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。
当当当,我的刀在指背上飞舞,真恨不能把手切了。为什么,这种时候不能用流血换回他的怜香惜玉,惹他免除我的徭役劳役?偏偏我把三个土豆切完了,双手仍完好如初。
他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,没多久终于忍不住走近。大掌覆上我的手,迫我停下。
“吃你做的一顿饭真不容易,”他轻轻夺下我的刀,语气不无遗憾,“看你切点菜,实在是太吓人。你还真不是当家庭主妇的料。”
随他怎么奚落,反正不让我动手就行。这下反客为主他成了其中煮男,切洗下锅一气呵成。我向来以为他不善家事,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,原来全是错了。
“鸡翅怎么做?”我帮着他洗净,偏着头问他。
“你爱吃哪一种?”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,反问我。
嗬,够有派的啊?这么说蜜汁、红烧、糖醋、焖煮、烧烤、清炖、可乐、啤酒样样都行?
看着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样子,他就知我不安好心,冷冷撇了一句,“今儿只红烧,别的甭想。”
姹紫嫣红的三菜一汤端上桌,我馋馋的目光盯着直流口水,说实话,比金盛中午餐厅的大锅菜要好得多,叫嚣着要让他拿筷子。
他去酒柜里取了瓶洋酒,看着像马爹利,只取一只杯。
“我也要。”
“你少喝。”他义正严词地拒绝。
“那你也少喝,”我怒目圆睁地命令。
奇怪,他倒是很听,看我一眼,不声不响地让酒重回原位。
“为什么这周末不回阳明山?”
他给我夹一只翅,顾左右而言他,“志林在那里,不方便。”
“这里还缺什么东西?我这两天陪你去看。看中的列个清单,我让曲丛生去买;你的车要上牌,我让曲丛生去办。”
“嗯,”我手持鸡翅,啃得舒心,“黄姐还在阳明山?”
“你不喜欢,我让她走了。”他持筷子,看我吃得比猪还欢,自己反倒停了手,微笑着看。
“哪是我不喜欢,”我吮吮指强辩道,“她人很不错的,只是我不习惯这样用人嘛。”
他伸长脖子,坏坏的眼神瞟过来,“那好,以后如果你怀上了,我再要她来,好不好?”
真的像小夫妻,他做饭,我总不能不洗碗。我洗着递给他,他倒还真细致,用厨用巾一一擦干。
我冷眼瞥着,心想:这么有洁癖,曲丛生一定惨遭蹂躏、极为苦恼。这些习惯是曲培养了他,还是他造就了曲?
客厅里还没有电视,吃过饭仿佛别无消遣。面面相觑了几眼,他嘴角突然浅笑起来。
“还有一样东西送你。”他起身去拿来一个首饰盒子,递来给我。
打开,是一只铂金手链,大概三公分宽窄。雕着中国古典的花纹图样,我不解地看他。这个人向来送我首饰就是柜子里、洗手池边很随意的摆设,这次,怎么这样郑重其事起来。
他带着故弄玄虚的笑,示意我将它戴在手腕上。我依言笼上手腕,扣上小小链接机关。听见细微的咔哒声响。
严丝合缝、浑然天成,整个圈圈环饰就此紧贴在我手上。晃晃毫不松动,简直如贴身之物一般。我正暗喜,如常般用掌将它撸下来,怎样使劲都纹丝不动。再凝神盯着寻找刚才那处机关,发现每一环每一扣都平整无暇,那些蛛丝马迹全无。
“怎么解不下来?”我懊恼地转向他求助,却不曾想那人正好整以暇地看我一系列动作,带着‘笑死人了’的嘲讽表情。
“快来帮忙啊?怎么解下来?!”我三分愠怒,七分撒娇,造就了娇嗔怒容。
“解不下来。”他收了笑,一本正经地看向我,“一旦戴上,就取不下来。”
“这是干什么?!”我气不打一处来,“谁也没说一辈子就戴这个!”
再仔细看看,的确耀眼好看,但这样半哄半骗地上钩,终归不是滋味,冲他颐指气使地大嚷,“快解下来!”
“除非找铂金切割机,不过,它和手腕贴靠紧密,一不小心,诶呦呦,”他做出夸张的恐怖表情。
“当这是栓狗链哪?!用这种东西欺负我!”我恨恨地骂道,很是委屈。
他牵过我的手,煞有介事地左看右看,“哦,你不说我还不觉得,还真像诶。”目光上移至我脖颈,带了更阴险的笑,“早知道要定一根项链,那就更像了。”
我气得几乎背过气去。他忽然一脸紧张地拥住我,“然然,就这一次,下次我再也不敢了。”
还有下次?我瞪眼看他,他送的东西,以后我收的时候都要多加小心。手一放松,瞥见链上有2厘米见方的一处闪光,如电子产品般有幽蓝的光,微乎其微但又不容小觑。
“这是什么?”不怀疑他与军火商相熟,给我一个隐形炸弹?关键时刻,我就如人体炸弹般灰飞烟灭、血肉模糊。
“如有一天用得到,我就告诉你。”他的语气讳莫如深,明确告诉我:追问下去也毫无意义。
五十四 惊观石出5
居高临下就能俯瞰城市的环围灯火,而倚上外飘窗,也看不见曾盘旋在城市上空、星星与月亮的影子。越繁华的地段,越有喧闹背景之后的凄凉。夜暗如水,只有对面塔楼住户的灯光印上这张朴素的床。
这是迄今为止,与他相处中最为平实的所在,处处体现着布衣之族淳朴的气息。平常百姓的家居装饰及陈设,没有天价的卫浴,没有刻意招摇的炫示;青瓷主体及底座的台灯、简简单单的米色布艺沙发、||乳|白色原木四柱床,月白色绣花床单、空荡雪白的四壁,如暗喻女主人贤良淑德的高贵品质一般,静静地在四周绽放简朴气质。
饭后无可消遣,看上去他也别无所图。夜夜笙歌,男人女人总是会累的,这一点他定是深有体会。在沙发上依偎聊天,从我的大学四年,直到他的新疆发迹,每个人的故事如行云流水般自高山飞泻,聊得越来越忘我,也越来越陶醉。
无酒相伴,君子之交淡如水,以茶代酒,恨不能彼此将历史全盘交付。
“岳惠帮我不是一星半点。从大一到毕业,如果不是她有意支持,我想我根本没可能到今天。还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说过,大四上半年我为毕业论文找公司实习,货币银行学的一位导师自己下海当了公司老总,找我去做公关,”
我坐他膝旁,他笼我入怀正听得聚精会神,听到此处显然别有用意,扭头认真审视我,奚落般轻轻扬眉,“哦?”
那神情望之可恨,我本能将它置若罔闻,不屑蔑视他道,“一无所有的人,总要自己想办法找活路,我知道你龌龊的心里在想什么。但是我除了我自己,没有任何资本。”
他俊朗的眉眼不自觉地抽搐一下,只一瞬间后,他原本暗讽的目光里饱含怜惜。我与他都是一种人。我们同是出身在社会中下层,没有任何背景,都是凭赤手空拳、智慧、世人眼中的不择手段打拼,而白手起家。都有在黑暗世界生活的经历,是那些强取豪夺让我们看清了这个世界,最本质和隐藏的东西。
“唐博丰,我和你一样,有的时候是自负又漠视这个世界的。上大一我拒绝了我妈给生活费,因为我恨她每次给我那2oo块时高高在上的感觉。每一次都能听到她欲言又止的那句话:看,我还在你身上花了钱,你直到现在,一分钱都没有还我。”
“2oo块能够什么呢?什么都不够,除了吃饭,我得不到任何自我发展的机会。我买不了书、看不了电影、不够烫个时髦的头发、买件心仪的衣服、甚至是修一门我感兴趣的辅外课程。大一将近半年,我满身都是康复路的廉价衣服,我在外观上有敏感的虚荣,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,但是自惭形秽甚至让我没信心跟男孩子出去滑场旱冰。我从来都是拜金的,因为钱涉及了太多东西,而这个世界钱的确万能,所有的快乐都与钱有关。”
“但我不想要她的钱,这钱不是因为爱而给我的,那一刻,她有着将它扔在地上要我匍匐去捡起的姿态,就像施舍。与其这样在鄙夷的目光中去拿那2oo块,不如靠我自己。”
“她真那么让你痛恨?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能忘怀?”他亲密地凑近我,摩娑着我的头发。
“这不是恨,”我瞥他一眼,越发振振有辞,“我只是因为不爱她。她的所作所为无法让我爱她。因为她让我从小就缺乏爱,缺乏安全感。”
他凝视着我的脸,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,而后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不用这样,然然。我们只需要记住她的好,尤其是我,我只需要记住,是她养大了你,因为这个我也要谢她一辈子。”
我忽略他柔情相向的言外之意,思绪继续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,“的确是她造就了我,如果不是这样,我也不会性格越来越孤傲。为了一个月的生活费,我会顶着烈日去千家万户发传单,从每一个楼门单元的一楼气喘吁吁地爬到6楼,一天下来,整个人都黑了一圈、赚的钱不够买瓶汽水解渴,感觉膝盖都要跑断;去做啤酒女郎,说得口干舌燥,也不过为了赚一瓶1块的提成;去康复路批发衣服,在闹市区摆地摊,遇见城管收拾东西抱头鼠窜;天寒地冻在商场门口举着牌子,用可怜兮兮的目光,逡巡那些找家教的家长;”
“那些苦日子,现在想起来都不觉得苦,虽然当时身处其中,但总觉得前方的目标很甜。就像那个笑话里:望着悬于房梁上咸肉下饭的父子俩,滋味不在嘴上,而在心里。过了这么多年,越过越平安,但却找不到那种快乐的感觉。已经拥有的不想放,没有拥有的也知道是奢望,不用想,所以才变得平庸、没有方向。”
他倾身过来,紧紧拥住我,“会越来越好的,然然,你要相信我。”
好温暖的亲密笼罩全身,我闭上眼睛,这一刻感到世界是公平的,它让我缺了家庭的温暖和母爱,却给我一个能与我倾心相恋的男人。
五十四 惊观石出6
“再说说那个导师,迄今我这一辈子,就没再遇到过比他更可恨的人。”
坐正,认真地回忆起来,“他的生意什么都有涉及,因为在西安高新区,常跟外国人打交道。我二外修了日语、法语,这一点他找的其他学生打工仔望尘莫及。给我很高的周薪,工作是陪他的外国客人饭局。一两周才有一次,我视他为君子、跟他谈条件,开始还很正规,到后来越来越离谱。宿舍十点半关门,我跟他有协议,不能太晚的;”
“结果呢?”他的表情细致,很感兴趣,轻轻撩着我的头发。
“最后一次我们彻底谈崩,起因是一个法国男人对我很感兴趣。吃完饭不让我走,又带我去夜总会玩。那种地方我当然是看透了,唱歌跳舞玩得很开,结果那男人越来越有瘾,快十点了还不让我走,又去问他能不能带我开房间。他一向在那些客人面前介绍我模棱两可,为了钱我做该做的事,也从来没有揭穿。结果那一次他实在过分,居然帮那个男人过来跟我谈去酒店;”
“我委婉的暗示都没有用,他劝我不要毁他生意,那单将近有2oo多万,在包厢门外我们吵了起来,我叫他老师,他不听不理,后来在夜总会当着服务生的面,向我咆哮——说表子都比我强,不像我拿了钱,什么事都不办……”
瞥见他愈来愈阴沉的脸,我的声音渐渐凄凉了起来。
“他是老师,平时看上去道貌岸然,一副知书达理知识分子的模样,没想到在利益的面前,也是这样卑劣不堪。他拖着我走过长长黑黑的夜总会走廊,叫嚣着——今天你要是敢走,我就要你好看,又说我看你长得这样,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女孩子,还跟我装什么纯?别看你是大学生,我要玩你这种女人,一样简单……”
沉重的屈辱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,那是这么多年一直倾心珍藏自我的阴暗面。这段往事我以为如泰坦尼克号的露丝,就此将它如石沉大海般一辈子珍藏,却没想到会在这里,在此平淡一刻,把他当作我信念的依靠般,对他淡淡道来。
对上他的眼,那里有着愤怒和怜惜交织的热烈情感,他的手紧紧捂住我渐渐发抖的手,将它紧紧涵盖,唇轻轻厮磨我的额际,象是安抚更象是保护。
我咽下了心头的苦涩,继续说下去,“我忘了是怎么跑掉的,只知道是带着恐惧的狼狈离开。我把他的威胁放在脑后,跨大步子就走,听见身后他恶狠狠地说了句,‘你去死吧!’
“第二天,他给我电话,劈头盖脑骂我骂得很难听,那些我都苍白着脸,忍耐着听了下去。他还觉得不解恨,最后给我一句话‘表子,你坏我的事!我要搞臭你!看你怎么毕业!’”
那恶毒的语气如此惟妙惟肖,虽然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,但却让我自己不自觉地打个寒噤,我低头靠向他的胸膛,喃喃地如同呓语,“博丰,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怕吗?死都不会让我觉得有那么可怕过。我势单力孤、毫无背景,而他是当地黑白两道通吃的家伙。那时候,我除了后悔,就是恨不能找个理由死了去。我一想到他想要加之我身上的伤害和诋毁,就觉得人这一生在世间的挣扎,去寻找自由和幸福的那些理想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“后来,这件事怎么过去的?”他握着我的手,在其上温柔地抚摩。
“所以我欠岳惠很多,她认识西安公安局的一位局长,花钱陪人情请那位局长出面摆平这件事。但在我心里,这一生都忘不掉了。”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“鲁振元。”我轻轻地吐出他的名字。
“好了,”他的手柔柔地抚过我的额,“都过去了,然然。”
“就是这样,”在总结了四年的浪荡生涯和与贫困作战的历史之后,我似乎能得出自我陶醉的一套理论精髓,“我不是愤世嫉俗的人,但世界真的让我见识太多其中的不公平和黑暗,我从小就没有正常的家庭教养,少年时又那样任性不驯,甚至进入象牙塔,也有着与那些天之骄子、富贵子女不一样的经历。我的人生注定将与这一切为伍,所以时常认为这是命中注定。就像我和你,我始终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,我无法逃脱。”
五十四 惊观石出7
“为什么要逃?”他浅浅淡淡的语气传来,带着要推翻我之前理论的执拗,“不管我是谁,在爱情的面前,我与他人平等。我爱你,是因为你就是你。”
“你命相奇特,我又何尝不是?”他嘴角涌起自嘲般的一抹浅笑,“那年遇上你,我从没想过十年后会有今天,事业越做越大,也越来越顺。知道你走以后,我为什么去新疆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,我惹到